陈振濂先生接受访谈 程冠军摄

　　编者按：书法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符号，在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化时代，书法应该如何传承、创新、发展?如何让书法这个最具有代表性的符号更加熠熠生辉?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闭幕会上，记者专访了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陈振濂。

　　文化自信有了顶层设计

　　记者：作为一个著名的书法家和书法评论家，您怎么看前不久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

　　陈振濂：两办印发的这个《意见》是一个重大信号，因为过去我们很少会在这样的一个层次来畅谈传统文化。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我们一直十分注重对西方文化的吸收，目的是使我们能够快速融入世界，如互联网就是很明显的成就。三十多年来，中国在不断地改革开放，不断地融入世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决策，要不然我们中国至今依然会很落后。通过改革开放，中国取得了世界公认的成功，现在中国的老百姓变得富裕了，这是很大的功劳。但是任何事物都是双刃剑，当我们习惯于对外来文化吸收和崇拜时，就会带来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不自信。这个“不自信”其实不是从建国以后才开始，其实从新文化运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精英有鉴于中国老打败仗，腐朽没落愚昧，都认为这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不行。甚至还认为，我们之所以贫穷落后，就是因为这个汉字文化，所以我们要学习新的文化。陈独秀、鲁迅、钱玄同、周作人乃至瞿秋白等就曾明确提出要废除汉字，走西方文化拉丁化的道路。因此一百多年来，我们很多时候都是对传统文化作排斥和否定的。

　　今天的中国和过去不一样了。习近平总书记为什么要提出“文化自信”?为什么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没有传统文化的积累，我们就没有今天的发展成就。现在这个时候，倡导传统文化，其实是发出一个信号，就是我们不再妄自菲薄。我们会有一种很理性的态度去看、去观察思考传统文化里面优秀的东西，优秀的东西我们一定要维护住。国外的文化里面有很多值得我们吸取的，好的文化我们一定要吸收;因为闭关锁国也到不了今天。但我们一度认为传统文化是绊脚石，现在它开始重新获得重视。我们开始重新解释这一段历史，就是传统文化的历史。过去我们是唾弃，排斥的;现在开始重新认识和开始解释它，弘扬它。那么我觉得这不是出于偶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文化自信”的提出和两办《意见》的印发，互为表里，这是一个顶层设计。它就是要告诉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经典，文明的脉络是很值得敬佩的，是不能随便忽视的。但是当然，它也要与时俱进。

　　最近中央电视台推出的大型文化类节目如《中国诗词大会》《朗读者》等十分火爆。“中国诗词大会”这是第二届。第一届为什么没那么火?一是因为那个时候氛围不够，没那么浓郁。二是因为这次《中国诗词大会》的自身品质也提升了很多。这种活动至于选出来的是谁?是哪个学校的学生?这并不重要。关键它是营造了一个文化氛围。所以我觉得在倡导过程中，在目前看起来它是非常正能量，非常积极的，国家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重视文化素养的培养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过去一个时期我们更注重经济效益、GDP，利润利益等，今天有这样的清新之风吹进来，对我们文化人来说，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记者：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当中，书法应该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陈振濂：从当前来看，书法的潜力可能远远没有被发掘出来。它现在其实还是处在一种“沉睡”的状态，因为至今书法还是原来的旧模式。我只要把字写好，就是书法。我们还没有学会用书法的艺术语言去表达这个社会、表达民生、表达这个时代的进步。绘画有这个能力，戏剧舞蹈有这个能力，音乐有这个能力，但是书法的这个能力我们还没有开发出来，没有开发出来不是书法本身不行，而是我们这些书法工作者的观念不行。

　　书法要与时代同频共振

　　记者：林语堂说过，中国书法作为中国美学的基础，其中的全部含义将在研究中国绘画和建筑时进一步看到。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不懂中国的书法，就不懂中国的美学。您怎么看书法在中华传承文化当中的地位，包括在世界文明当中的地位?

　　陈振濂：几千年积累下来的中国书法是一门伟大的艺术。在世界各国各民族的文字里，只有中国的文字才能称为艺术的书法，其他的文字都不能称为书法，由此足见中国书法的伟大。但是，目前我们的书法家还停留在原有的旧观念里，还没有能和这个时代“同频共振”。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多次使用“同频共振”这个词，其实他是在要求我们要和这个时代“同频共振”。我认为，和这个时代“同频共振”，正是书法在今后的发展方向。

　　记者：在古代，书法是人人必用的书写工具，那么今天它已经不再是主要的书写工具了，特别是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应用，不要说毛笔了，连硬笔的使用率都已经很低。在这种情况下，书法怎样才能传承和发展呢?

　　陈振濂：古代的书法写的都是汉字，这些文字都是历史的积累。当时并没有什么书法家，没有人整天靠抄唐诗宋词和靠抄古人的文辞来定位自己是书法家。古人写书法写的就是自己的东西。今天我们连毛笔都不用了，甚至硬笔也很少用了。在现在这个背景下，书法就更需要去记录这个时代、表现这个时代、歌颂这个时代。在高科技的影响下，书法的确已经被隔阂了。我们过去是书写、是写毛笔字，后来是书写、是写钢笔字;现在书写，是在键盘上打拼音。今后是什么?今后是语音识别系统，就像我们现在的谈话，讲完了话音刚落，纸面上文字已经出来了，连打键盘都不用了。这个时候靠什么来记录这个伟大的时代?书法最方便，因为它用的是文字嘛，它比音乐绘画的表达要更加直接、更加充分、传递思想的清晰度更强。相比之下美术形象抽象得多，传达意义是含糊的，但是书法能通过文字可以和时代产生最直接的对接。但问题是我们书法家要发掘这个功能。

　　记者：书法是不是要和现代的一些文化结合起来呢?如果是，应该怎么结合?

　　陈振濂：应该有一种衔接，让别人一看这个不是明代人写的《桃花源记》。书法除了写李白、杜甫的诗还能干什么呢?如果一百位书法家你们都不去写今天的生活，都是古典诗词，那谁能反映、代表今天这个社会和时代?你的书法还有什么用处呢?因此，我说的这个衔接其实也就是创新，我们要写“记事书法”“民生书法”“历史与时代书法”。我现在就用书法写送水工，写大街上飞跑的快递小哥，写我们的卫星上天和深潜海底，甚至我会写柯达怎么会倒闭的。柯达相机原来是干什么的?它原来是“胶片王”。但是你知道这个数码是谁发明的?数码其实是柯达自己发明的。但他没有远见，因为是他一个庞大的胶片王国，总舍不得把胶片扔了去发展数码技术。于是就把数码扔到一边去了，不去发展。但别的企业接过去大力开发，结果柯达被市场淘汰，只有破产死亡。我就写这些东西，写成一个札记。有人问谁会买你这样的书法挂在家里欣赏收藏?我回答说，书法为什么一定只能在家庭被个人收藏?中国美术馆、各大博物馆的传世名作《开国大典》《八女投江》《血衣》《占领总统府》，都是个人买回家收藏的吗?这个思维太狭窄了。书法在今天，它的作用首先应该是去尝试记录一个时代。

　　书法家要有责任和担当

　　记者：您的意思是说书法的创新是记录现代人的生活?

　　陈振濂：是的，可以这么说。记录、反映、表达。我自己已经做了五年了，每天都在写。这次会上有记者采访，有人说我要做一部当代书法十年史，是书法的一个《史记》。我说，对了!就是《书法史记》。我要在十年里，同步记录这个时代的生活变化和进步，以及国家的兴盛和发展。到现在我已经积累有一千多件作品了，写十年，正好反映中国盛世的十年。表现形式是各体都有，但是主要还是小楷隶书或行书，因为篆书一般人不认识。十年下来了完成以后，我要把它捐给博物馆。

　　记者：但是这种情况不是一般的书法家都能表达出来的，因为这还要有很好的文字功底。

　　陈振濂：对，正因为如此这对我们书法家也是一个挑战。如果文字功底不好的话，应该当不了书法家。光是抄书法，技法笔墨用得不错，就能当书法家吗?这个技法笔墨还是技术工匠的活儿，也就是说，必须要有人文思考。我既然写的是文字，是汉字，就要用文字表达这个社会，而且我要表达的，是书法式表达，完全是白话文肯定不行。这要求你要有古文的功底，能够用典故;要能够在一些现在的事情上，能够牵涉活用出古代某一个典故、是什么样的比喻。那这样的话，别人才愿意读，你如果不动脑子堆一堆报纸期刊登录的这些文字，那还是抄，和抄唐诗没什么区别。

　　记者：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文化也随着经济的腾飞发展繁荣，但文化的发展繁荣有时候也会出现泥沙俱下的现象，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书法界也很浮躁，比如出现了一些江湖书法家，对此您怎么看?

　　陈振濂：我觉得基本立场应该是这样的：就是说关键是看你心里面有没有这个障碍。其实任何一个社会都会有浮躁，如果你坦然对它，你就没看见它、无视它，不用管它。因为没有一个地方能彻底消灭这样的世俗、低俗和浮躁，也不可能消亡。它就是社会构成的一部分。您只是专注这一门艺术中最重要的精髓，至于谁谁谁搞几个虚妄头衔招摇撞骗，没关系。这就像社会总会有犯罪一样，有人愿意去做罪犯，你也拦不住他，犯罪之后自有法律来制裁他。因此书法的浮躁，我们不会也没空去管，因为我们不值得把精力和智慧放在这样一个浅俗层面上。我们应该关心是书法作为艺术以后会走向哪里?习近平总书记说了两个方面，第一个是“服务人民”，我们可以做到。给农民送春联、送福字。第二个是“歌颂人民”。这一点做得不够好，你总不能只靠抄李白的诗来歌颂今天的人民吧?李白是古代的圣贤，不是今天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有着丰富生活内容的人民。“歌颂人民”，书法家为什么缺位呢?绘画可以，它主要是采风，通过写生，对不对?戏剧可以，舞蹈可以，音乐可以，为什么书法不可以?如果你认为你不可以，那你就只能出局，你不要在艺术里面占名位。只要是艺术，都应该而且可以“歌颂人民”，你想挤到艺术的这个门类里面来，你就得“可以”，没有也要找出来，这是我们的任务。

　　记者：从书法研究的角度看，您认为现在中国的书法艺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艺术水准，或者说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发展时期呢?

　　陈振濂：现在是艺术发展最好的时期，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今天书法是一个非常好的发展阶段。为什么呢?过去写书法，没有这么多的研究，一些经典的字帖名碑法帖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今天不同了，印刷术发达，二十块钱一本字帖，大家全部都能轻松买到看到。另外，过去写字主要靠勤学苦练，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等等，现在是现代教育，规范、科学，写书法只要认真地花一两年的功夫，就可以写得非常好。

　　当前，书法自身也遇到了一个瓶颈，就是它在这个时代怎么发展?它找不到方向。我们现在就在集中精力，试图给它找方向。自近代以来，书法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如果至今还是只能抄抄古代诗词，看不到方向，那证明我们太笨，缺少智慧。如果是我们能找到一个可行的方向，比如它能记录这个时代，记录我们这个丰富多彩的兴旺发达的时代，这就是方向。或者我们在回顾近百年、尤其是60多年、30多年的书法作品的时候，能看到这个时代的鲜明投射，这也就是方向。书法家能记录这个时代一些重大的事件，记录国家的强盛，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标志和象征，那么这才是书法家的时代责任和担当。如果整天在小书斋里自得其乐、自娱自乐，不思改进，就太没格局和气度襟怀了。（学习时报记者 程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