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完宝宝后,我的大脑“变了”。我一度开始担忧,顶着这样一个大脑重回职场,大约是要喝西北风的。
生育后重回职场,对外人来说普遍而寻常,对每个身处其中的女性来说,却是一道重大的坎儿,其中包含着劳累、疼痛、心理的巨变,简直就像生育本身。即便如此,太多的年轻妈妈仍打算迈过去,回到职场中。
我是一名记者,写稿为生,但在生育后的8个月里,我感觉到注意力无法集中、记不住采访内容,也很难像曾经那样,为有趣的选题而兴奋起来。科学研究证明,杏仁核,这个与情绪处理、社会行为和记忆等活动密切相关的脑部区域,会在分娩的几周甚至几个月内越来越活跃,这使母亲对婴儿的需求高度敏感。同时,其中更多的荷尔蒙混合物,也在助力创建一个激发母性行为的正反馈系统。我怀疑,杏仁核的活动挤占了我太多的空间。
第一次成为母亲的你会发现,那个小婴儿抢走了你的全部注意力,你的时间因为她而变得琐碎,你的睡眠不再完整,但看到她你就感到愉快——像是拥有了一百个乐高玩具。研究显示,只要盯着宝宝看,母亲大脑的酬赏中心就会启动,你将从宝宝本人和她的每一点变化中获得成就感。
然而,我的社会性又逼着我区分育儿的成就感和事业的成就感。我总不自觉地提醒自己,不能把喂奶、换纸尿裤、半夜哄睡这类劳作和事业性的工作混为一谈。生理本能让我摸着宝宝热乎乎的脑门感到满足,但社会上的各种信息都在告诉我:我不应该满足于此,女性的自我实现决不能寄托在别人,哪怕是你自己生出来的人那里。
我的好几位女性朋友都告诉我,生育后重新开始工作时,她们终于找回了成就感。智联招聘发布的《2025年职场妈妈生存状况调查报告》显示,职场妈妈群体存在显著的职业连续性断裂现象,65.3%的职场妈妈做过全职妈妈,56.7%因各种原因重返职场。21.9%的妈妈为收入而重返职场,第二大的原因就是为实现自我价值,占比19.5%。
所以,宝宝4个月大时,我就开始写稿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在孕期离职。赋闲的焦虑让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产假的时间,就急着开始工作,给一些媒体供稿。当然,要利用碎片化的时间来写稿非常艰难,尤其是我这人需要花去整段的时间来“拖延”。
当我絮叨着“成就感”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得了便宜卖乖。我的育儿嫂小朱告诉我,她回归职场的直接原因就是:不想再过“手心朝上”的日子。小朱是在儿子两周岁时决定出来工作的,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向丈夫讨要生活费。偏偏她又能理解丈夫的抠搜,毕竟一个人养家非常辛苦。生育前,小朱在一家工厂做跟单文员。生育后,她海投了简历,却没收到什么像样的offer,这才当上了育儿嫂,开始帮别人带宝宝。
其间,也曾有公司想给小朱一份销售的工作。但对方告诉她,这份工作即便下班后也得及时回复客户发来的消息。小朱只能放弃,下班时间她要陪儿子。老公当惯了“甩手掌柜”,念小学的儿子需要自己陪着写作业,她没有时间加班。
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社会研究中心助理教授於嘉曾做过一项关于女性生育后长期就业轨迹变化的研究。她提到,随着时代发展,国内全职妈妈数量在持续增加,回归意愿和难度也随之成正比。越来越多年轻妈妈选择自雇或非正式就业。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戈尔丁的研究也显示,即便从事同一职业的男性和女性之间也存在明显的收入差异,并且主要是由于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而产生的。
我从来不在朋友圈晒宝宝,更不会对合作的编辑主动提起自己刚生了女儿,我用这种方法逃过那些出于善意的“歧视”。但是,对我的朋友婷婷而言,这就没那么简单了。她供职于一家忙碌的科技企业,加班是常态,定期出差,几个项目并进。当亲近的同事问她,孩子要上学了,她是不是得多分配些精力给孩子时,她总要故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像那些当“甩手掌柜”的爸爸一样。
这是尽力逃脱“母职惩罚”的无奈之举,而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经历过产后重返职场的艰难与挫折。部门在她怀孕时重组,等她回归后,已经完全跟不上节奏。于是,重回职场两个月后,她就断奶、出差,拼了命地努力,才终于拿回部门核心的位置。婷婷意识到,只有营造出“不那么在乎孩子”的印象,才能换取同事的尊重与平视。但事实上,在同事们看不见的地方,她对待做母亲这件事,和对待工作一样不遗余力。
有同事夸她,你真拼。婷婷却告诉我,她听到时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心里怀疑:我还是不是一个好妈妈?我想,她当然是个好妈妈,是个经历了分娩、育儿的磨砺之后,找回自我,继续在职场打拼的好妈妈。
劳骏晶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5月30日 06版